2013年3月20日 星期三

【觀展心得】林文蔚X黑金城 文件展 ◎曾凡慈


編按:【未竟/末境之人】林文蔚 x 黑金城 文件展@台大法學院霖澤館3樓,展覽至3/23(六),歡迎觀展!

【觀展心得】林文蔚X黑金城 文件展 ◎曾凡慈

從知道這個展開始,就一直打定主意要看(而且是由Humin Chen 所策劃)。除了原本對於偏差的定義與治理,以及全控機構如何運作及其後果的關切之外,對於「監獄」這個構作社會秩序並參與重大社會爭辯的場所,總覺得對它的實質內容所知太過貧乏。昨天早上利用課堂要討論asylum的機會,帶班上同學一起去看這個展。很感謝林文蔚和黑金城讓我有機會稍微填補這個缺口,可惜當天時間不太夠 (畢竟課還是要上的),只先看了林文蔚的部分,黑金城的創作就只能把現場販售的作品集《牢騷》帶回家,再找時間拜讀。



林文蔚在現場展出的畫作,是他十四年擔任監所管理員的「日記」。原本沒有學過畫畫,只是為了填補工作煩悶而信手塗鴉,因此他的工具是最簡單的──鋼筆,以及一本4*6大小的畫冊(便於隨身攜帶),以速寫的形式記錄下他在工作現場經歷到的形色人物事件,以及對於監獄管理方式的感觸、反省與質疑。他記錄的對象可概分為監所管理員本身以及收容人兩個群組。與我同行的學生看展之後問:為什麼監所管理員在監獄裡的地位幾乎等同於犯人?雖然名為管理者,但林文蔚呈現出他們在監獄裡同樣被二十四小時監控、即使有監視錄像也得每隔十分鐘查房、為防止值勤時看書而刻意將燈光調暗、某些勤區甚至沒有座椅只能站著,更別提主管還會從錄像中誣指他們打瞌睡而被記申戒……學生的疑惑那麼明晰地揭穿一個事實:在全控機構底下,特別是同處於最底層的基層管理者與收容人之間,身分的階層與區辨其實是多麼脆弱而不穩固。種種嚴苛規定、物質剝奪甚至對於基本權利與勤務風險的漠視,反映的其實是全控機構中認為人性不值得信任甚至不值得珍視的根本預設。而林文蔚坦率呈現出監所管理員處於官僚體制下的各種便宜行事,更是如同被選為本展海報主題的畫作「界限」所顯示的:分隔受刑人與管理員之間的紅線實已斑駁,彼此腳底下踩著的裂隙與陰影其實早已滲透交融。

而在另一方面,對於收容人生活的速寫,以冷靜地調性、從而更如實地展現出那種貶抑與不堪。(我在另一堂給醫學系的課堂上介紹了這個展,展示了幾幅描繪牢房空間配置、以及醫療困境的畫作,下課時學生跑來天真地問:「老師,你給我們看的應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吧?現在真的還是這樣嗎?」)而雖然沒有排序,但觀者仍可清楚辨識出Erving Goffman在Asylum中談的全控機構系統性地屈辱收容人自我的機制:隔離、個人身分與角色的剝奪、被迫從事各種貶抑性的活動,以及自我訊息、身體與社會關係都受到侵犯性的暴露,同時再透過精心設計的特權系統(包括內部規範、小利與處罰)來誘迫合作,重塑一個符合機構預期的自我。而這些小利其實是多麼微不足道,但在極度匱乏的環境之下又是多麼可貴。例如一幅畫作中收容人因為違規而不准電話懇親而大發雷霆。同樣我們也看到收容人如何進行各種「微抵抗」,來爭取極其有限卻也不被恩許的自由,例如遇到久違的晴日,假借衣服穿反必須脫下,讓被濕冷與霉氣浸染的身體能偷換得一點親近暖陽的片刻。

而這些監禁與矯治,重點在於是否能像它所宣稱的,讓受刑者「洗心革面、重新作人」?林文蔚對此似有質疑,我們也都知道許多人出去以後又陸續甚至多次地回籠。而讓我印象深刻的是黑金城(另一位畫家,前受刑人,曾被監禁12.5年)說出獄之後還是每天七點左右就自動醒來,即使再怎麼想睡回籠覺也徒然輾轉,以及林文蔚提到出獄十年的友人,即使現在能與妻同眠,但「也只能蜷屈著身子想像自己仍睡在當年牢裡的小床才能安然睡去」。牢獄的經驗不只玷污了他們的名字、也銘刻進入他們的身體,可能成為一輩子擺脫不去的印記。一如高夫曼說機構生活帶給人的是一種proactive status,永遠影響接下來的經驗與事件。即便能離開,也永遠不可能再重新回復原來的自我與地位。刑罰的意義究竟是什麼?它對人造成的陰影可有止境?我們又該如何設定適當的界限?對於這些需要充分思考與對話的議題,我們社會所積累的認識與辯論依然未竟。而這個「未竟/末境之人」的文件展,至少是一個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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